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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【断章】断章全文长诗

    分类:自我鉴定 时间:2019-03-30 本文已影响

      而且,我也生活过,快乐过。  ——席勒  1  临街那栋居民楼二楼的窗户打开了,初夏傍晚时熏暖的风吹进方方的小客厅。客厅里摆设简单,家具甚至有些陈旧,但一切都异常洁净,连朝里的窗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。墙上挂着两幅装框的相片,一幅是母女合照,另一幅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在舞台上弹奏钢琴——她坐在琴凳上,穿着米色小皮鞋的两脚悬空垂着,上身极向前倾,看起来不像是仅仅在用双手弹奏,而像是试图以整个幼小的身体来驯服眼前这个庞然大物。在穿着白裙、短发披拂到脸颊上的小女孩面前,那黑色的琴是肃穆的、倨傲的。
      那女孩儿现在已经快十四岁了,身材颀长,她那双眼睛沉静,眼皮低垂,带一丝微微的倦意。她的头发长长了,没有了童年时额前齐刷刷的刘海,全部拢到脑后利索地扎了个马尾。她的样子看上去比十四岁要大一些,可能是因为她的表情和发型。她不同于一般少女的活泼、羞赧,她看上去若有所思,甚至有点儿孤傲。此时,她神情专注地坐在琴凳上,时而盯着她那双放松地搁在琴键上的手——手指柔软地微微蜷曲着,准备随时滑行至C、G或是F,从那里开始它们那有点枯燥的、训练有素的舞蹈。她安静地等待母亲的命令。
      女主人刚才走过去打开了窗户。微风吹进这个有些闷燥的小客厅。平常这扇窗户总是紧紧关闭,以隔绝外头的噪声和烟尘。但此时是傍晚,傍晚里仿佛有一种宁静。此时,女人正翻阅着琴谱,寻找乐曲。她脸上有种坚定而严肃的神情,如她脑后那个发髻一般一丝不苟。然后,她停住了,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,把琴谱在谱架上摊开,对女儿说:“就弹这首。”
      她走开了,往窗户那儿走了几步,和弹奏者保持一定的距离,以便不让她感到压迫。她在那张椅子上轻手轻脚地坐下来,看着女儿的背部。她看见那女孩儿的背部挺直,显然已经听从了她的建议,不再夸张地前俯后仰,做没有必要的肢体动作。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,伴随着乐曲舒缓的前奏,然后,乐符更加细腻地弹奏出来,渐渐变得幽微,像夜半若有若无的淅沥细雨,突然之间,它停下来,似乎凝滞住、等待着,一阵短暂却又仿佛漫长的静谧……终于,主题的部分像溪水一样奔流而出,清澈、优美。主题延续着,宛如万涓成河,乐声逐渐宏伟、深邃,仿佛无数美好、浪漫、令人慨叹的东西延绵不尽。似乎想让音乐带来的心灵颤动稍稍平息,她的身体在椅子上动了动。
      这必定是记忆,女主人想,忧郁、深邃、源源不绝、令人慨叹……作曲家表达的必定是记忆!她倾听着,不再直视女儿的背影,而是把身体往窗户的方向侧过去一点。她的眼睛偶尔瞥视一下弹奏者的姿势,但大多时候,她既不看女孩儿,也不看镶嵌在窗框中的那些盛夏的绿枝,她的目光投射在身体斜下方和地板之间的那一小片虚空里。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,一动也不动地听下去。一种格外沉静的气氛弥漫在小客厅里,弥漫在演奏者和聆听者之间。
      多年来教授钢琴的经历并没有令她麻木,当她从授课的劳作中解脱出来,暂时当一个聆听者,那些平日封闭起来的情绪依然能被优美的乐音轻易激发出来,她依然能轻易走到乐符的丛林里去,她那孩子般的好奇、容易感动、爱幻想的天性就随着音乐释放出来。渐渐地,她沉浸到里面去,眼里那道严厉的光缓缓消散了、融化了。在某个看不见的分岔点,记忆像一股水流一般融汇到乐声中去了。
      她置身于一个宽敞的、铺着木纹地板革的大厅里。厅里灯火通亮,看起来异常温暖舒适。一大群人穿梭来往,他们都很年轻,十八岁,也许十九岁。那是学院的新年舞会,每个人都装扮一新。音乐声突然响起,大家开始跳舞了。她的舞伴是那个声乐系的男生,他似乎喜欢着她,但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他们毕业后,就再也没有联系过。她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,清清楚楚,连他右眉心里的那颗痣也看到了。他们开始跳舞了,她对他说着、笑着、不知疲倦地朝前后左右迈着步子、旋转着,似乎欢乐、青春、气力都耗之不尽……
      她又想起一个萧瑟、灰暗的冬天。当把她带回这座小城市的那辆破旧中巴车进站时,那个站在车站门口的人跟在车边跑起来。他追着她坐的车,一直跑着,他的目光在一扇扇窗户上找着,直到车停下来。当她透过那面布满尘土的窗玻璃俯视着他时,她觉得谁也不会拥有她这样的爱情。
      她想:那竟然已经是十六年前了,她那时只有二十三岁。二十三岁,她想象不出它和现在隔着多远的一段距离。那个追着车奔跑的影子逐渐消失了,他变了,迟钝了、臃肿了、浑浊了,完全是另一个人。一个人会变得面目全非。现在的一切似乎在否定过去。但她又觉得不对:过去并没有被否定,因为在音乐里,那些美好都浮现出来,令人悲伤,却完整、纯粹,未被玷污。过去没有被否定,它只是逝去了,随之而去的是爱情、青春和对未来热烈的幻想。
      她怅然若失地抬起头,看着眼前的景物,有一刹那,它们显得陌生。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被音乐带走了。她很少想过去的事,厌倦那些伤感的情绪和毫无意义的幻想。只是当她置身在音乐声中,当乐音流进她的心里,她似乎又变得轻信了,她的每一个情感的毛孔又苏醒、敞开了。她又往四周悄悄看了一圈,恢复了平静。她直起背往上坐了坐,留意听着乐曲的发展部。她听到了激昂的快乐、狂热的追求,也听到了失落、幻灭和痛苦,接下来是冥想一般的深沉的忧郁、思索,是一个人脚步沉重的寻觅……突然,她觉得不对劲,乐符散漫地落下,不再饱满,没有错误,但也没有灵魂。她皱起了眉头,眉心和额头上的皱纹又浮现出来。这段弹奏显得轻浮、心力不足,丝毫不能表现深切的忧郁、逝去的痛苦,它缺乏力量和纯度,如同那些轻浮的喜好、易变的爱情。她站起来,朝钢琴走过去。
      2
      作家住四楼。这个下午,他在书房里阅读、整理笔记。他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,他列出了大纲,设计了主要人物,写了一些零乱的句子、几个不着边际的段落,然后就停住了。他不知道哪儿出了错,但缺少一种东西,一种恰好的、下笔的情绪。他不时停下来,皱着眉头,恶狠狠地盯着笔记本看一会儿,随手在一张白纸上涂抹。他发现他对这个工作并没有多少热情,整个故事看起来毫无新意。他似乎是为了别人制定这么一个计划的,他要写一部长篇,因为人们希望他写一部长篇,因为有人批评他不擅长长篇,还有人警告他说如果他再不出一个长篇,他就会被读者遗忘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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